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晚潮|湖畔的春飞篷

时间:2025-04-21 20:13:00

潮新闻客户端 钱江湾

晚春的湖畔蒙着层薄雾,像被揉皱的绢帕,裹着些欲说还休的惆怅。林花谢了春红,只剩枝头零星的残瓣在风里打着旋儿,簌簌坠向泥地。就在这一片了无游人的寂静之地,匍匐于湖畔草地上的春飞篷却悄然撑起了一片星河。

我本来是想来压湖山岛上赏览雨中的杜鹃花的。那一日坐着车子无意间在小岛上转了一圈后,发现这里的紫红色杜鹃花长在游人稀少处,配上典雅的建筑,特别有江南园林春日之美。

走近湖畔的湿地,却看见春飞篷成片铺张开来。它们不像开过的鲜艳桃花那样占据显眼的高地,也不似粉色的晚樱骄傲地缀满枝头,只是非常低调地贴着草地生长,卑微到尘埃里。细碎的花盏密密麻麻,宛如谁在湖畔洒下了一把又一把的星子,在湿润的泥土上闪烁着不易察觉的微光。每一朵花都顶着许多绺条状的雪冠,那花瓣薄如蝉翼,白得纯粹,没有一丝杂色,凑近了似能闻到若有若无的淡淡清香,是一种被雨水浸润过的春天。

春飞篷的根茎裹着细密的绒毛,牢牢扎进树荫下湿润的薄土里。这些纤弱却坚韧的根茎,汲取着大地的养分,支撑起高挑而纤细的茎脉。细小的雨滴透过枝叶的缝隙流淌下来,在春飞篷那半透明的茎脉里流淌着,如同褪了金箔的碎玉,纤弱的花影愈发衬得娇柔而丝滑。

许多人初见春飞篷,总误以为它是蒲公英的姐妹花。的确,它们都是开着洁白的小花,结着带绒毛的种子,风一吹,种子就四处飘散。但仔细观察,能发现二者的不同。蒲公英的花朵更大,花瓣更厚实,花茎挺拔直立,透着一股洒脱不羁;而春飞篷的花朵小巧玲珑,花瓣轻柔纤薄,茎脉纤细曲折,多了几分江南女子的温婉。

比起来,蒲公英更幸运地被人们喜爱,常被采来做成标本,或是看着它的种子随风飘散,充满了诗意。小女孩常会听妈妈讲起蒲公英的童话,“在春天的草地上飞啊飞啊”的呢喃声,不知多少次陪伴孩子进入梦乡。

而春飞篷呢,显然没有这样被宠幸过。它的外表常被贴上“入侵野草”的标签,名声在外,命运多舛。在不少人眼里,它不过是河边、湖畔常见的杂草,甚至还会因肆意生长,挤占其他植物的生存空间,被无情铲除。

我走过弯曲的小桥,看到两三个戴着草帽的园林女工,蹲在长满春飞篷的草丛中,不停地忙碌着。这片游人不大光顾的孤岛一般的湿地,除了几丛杜鹃花闪耀在树下,没有种植什么东西。起初我以为她们是在清除春飞篷边上的杂草。待走近一看,原来她们清除的是当作杂草本身的春飞篷呀!

正在拍摄凝视的我心里不由得一紧,赶忙过去问其中一个女工:将这些白色的草花拔了以后准备再种些什么呢?她回答说:反正她也不知道,只晓得今天的任务是全部清空这些疯长的草。

我的心里更加凄迷了,春天草长莺飞本来就是万物的本性,野草又何尝没有开花迎春的权利?这些生于湖畔的春飞篷,沾染了江南水乡的灵气,自带着一股温婉的气质,它们也许还正处于“豆蔻年华”呀,没料到就这样将青葱岁月停格在这个春雨绵绵的早上!

我虽然不能阻止她们的工作,只能非常婉惜地在尚未开始手割的其他地方,送去我深深的叹息,并抓紧用手机拍摄着,想把它们的青春风采全部装在相机里。又是特写又是远景,生怕她们马上将收割的进度推到我的脚下。

春飞篷的花瓣多数是粉白色的,也有少数夹着粉红色的,样子更加妩媚动人一些。它们不似北方的草木那般粗犷豪放,倒像是用最细的蚕丝捻成的绡纱,薄而透亮,还露出青玉色的叶脉。风起时,千万朵花铃同时摇曳,发出细微的沙沙声,仿佛在低吟浅唱。恍惚间,这簌簌花语竟与《诗经》里“有女同车,颜如舜华”的吟咏相和。只是舜华开在最美的年华,而春飞篷绽放在晚春时节,并且长于景区里的春飞篷,不似普通小河边的那样没人惦记,随时有等待收割、命若琴弦的结果,更添了几分临水照花花不语的落寞。

在历史的长河中,鲜少有人专门为春飞篷写下赞美的诗词,但它身上所蕴含的特殊的气质,却被许多文人墨客援引和生发。在许多古诗中,春飞蓬常被叫作飞篷,在江南,飞篷草就是眼前见到的这些,也有人将它与一年篷同称,大概是感叹它生命的短暂吧。在北方,人们将生于河谷砂地、砾质戈壁等地随风翻转的草叫作飞蓬,其实,它们名字叫风滚草。当干旱来临时这些草团随风四处滚动,所以古人称之为转蓬。

飞篷常被用来比喻漂泊、离散或思乡之情。例如《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》中的“飞蓬各自远,且尽手中杯”表达了诗人与朋友分别时的无奈与不舍;而《登广武古战场怀古》中的“秦鹿奔野草,逐之若飞蓬”,则通过飞蓬的飘荡比喻历史的变迁和战争的残酷。这些诗句中的飞蓬“野外飘零、浮沉不定、身不由己”的意象,似乎与外来入侵的植物种类没有太多的关联。

生于台州的杜范是一位南宋贤相,诗文也颇有建树,他在《次沈节推送春韵二首其一》中专门写到的春飞篷,应该就是江南常见的白色小花:“一年春事逐飞篷,燕语千愁诉未通。不知谁家深院落,卷帘准拟纳薰风。”

他说,一年春事随着飞蓬的飘忽而逐渐消散,燕子呢喃着无限的愁绪而无人能懂,不知道哪户深深的庭院里,有人卷起帘子准备迎接夏日的暖风了。全诗通过描绘春天的景色,展现了春天的生机与活力,同时也表达了诗人对春天的喜爱与眷恋。这首有些感伤的诗歌,写出了春飞篷的韶光短暂和无常。

细雨依然下个不停,晶莹的雨珠凝结在绺丝一般的花瓣褶皱里,将整朵花浸成半楚楚可怜的琉璃盏。此时若俯身细看,会发现花心藏着淡黄色的哀愁,那是未及舒展的细蕊,蜷缩在花房深处,像是在等待最后一场春风来将它吻醒。这有点像王维“涧户寂无人,纷纷开且落”的意境,春飞篷的开落,比诗中的辛夷花更多了份与世无争的从容。它们不争高枝,不抢阳光,甘愿在灌木丛下、树荫深处编织着自己的梦想,独自绽放,独自凋零。

当柳絮开始漫天飞舞,宛如飘雪时,春飞篷便悄悄结出带绒毛的瘦果。这些带着细小冠毛的种子,如同一个个小小的降落伞,等待着风的召唤。唐代诗人说“草木有本心”,春飞篷的种子将会乘着初夏的微风启程,带着对远方的向往,寻找新的生长之地。春飞篷的种子这般对生命的坚韧,如同《楚辞》中“纫秋兰以为佩”的执着。

然而,现实总是残酷的,许多时候,春飞篷没有这样的幸运。当它们肆意疯长,在湖畔、田野铺开一片素白时,就被人们视为“祸害”,无情地宰割了。它们的命运,往往是还未将种子播撒向远方,就已被连根拔起,化作泥土里的养料。

但春飞篷从未因此而放弃。岁月轮回,年复一年,每当春的气息拂过湖畔,它们便又执拗地从泥土里钻出来,生长、开花。它们用细碎的洁白丈量着春与秋的经纬,恰似袁枚那句古诗:“苔花如米小,也学牡丹开。”

春飞篷虽没有郁金香的雍容华贵,没有杜鹃花的娇艳夺目,甚至还背负着“入侵野草”的骂名,但它们依然坚守着自己的生命节奏,尽情绽放着微弱的光彩。在这个繁华喧嚣的世界里,我们或许也应该高看春飞篷一眼,不与他人争高低,不被世俗所束缚,坚守本心,在时空狭窄的小天地里,活出属于自己的精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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