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界限和界线有什么区别(试析书法中的“界线”与“界限”)

时间:2024-12-05 09:05:32

笔迹者,界也。流美者,人也。——(传)钟繇《用笔法》

界格方严,法书深刻,则碑据其胜。——阮元《北碑南帖论》

约而论之,自唐为界。——康有为《广艺舟双楫》

每作一画,必有中心,有外界。——刘熙载《艺概》


以上选录历代书论数则,其中共有一个“界”字。这是一个看似寻常却有着丰富内涵的术语。笔墨落纸,笔迹界划纸上乾坤。在篆、隶、楷三种书体作品的章法布局中,往往是通过界格把单字结构限定在一定区域之内。书法史上,大致存在时代审美趋向分期的时间界点。而我们往往把“界”理解为界线、分界或者界格。即便在日常生活中,处世方法中有时也体现出矫枉过正、过犹不及等倾向,这些实际上都与“界”有一定关联。可以说书法与大千世界、与生活感悟皆有相通之处。在此,我们且通过“界”的视角来切入并进行初步探讨。

一、用笔之“界”

书写过程中如何运笔?运笔之后的形态如何?等等,都是有界定的,只是书者“日用不知”而已。

首先关乎点画形态。具体的点画形态从另一个角度而言,可以称得上是线。对于这条线来说,则有弧度、角度、斜度的不同特质。弧度决定了笔画的弯曲程度,角度决定了点画不同方向的穿插,而斜度更关乎坐标(古时称之为“标准”)中的界定范围,这是视之为一根线而产生的不同视觉效果。若将镜头进一步推近,就会涉及点画的边廓问题。所谓边廓,一般指单字最外端点连线形成的轮廓(也可笼统称之为字形),更重要的是,可具体到每根线两侧边缘呈现的轮廓,这实际上更加符合用笔之“界”所切入的范围。比如,具有“龙跳天门,虎卧凤阙”之喻的王羲之行书,看似非常直观的一些点画细节中就包含着复杂多变的边廓形式,这其中当然还包含着运笔过程中一些相应技术动作的调节。仔细审视,王羲之手札中的所有线,边廓并不是简单的由宽到窄、由粗到细的变化,而是具有奇妙的细微波澜,这些都是临帖时需要关注的焦点所在。

由书法中的线所具有的弧度、角度、斜度,我们可以进一步探究其所以然。但凡有弧度,就要联系到线的起点和终点,以及由弧度产生的美学意味。比如弧度越大越平缓,越有大气从容之美。角度则需要有顶点与边来支撑,这就涉及两线交叉的形式等,这样的位置需要仔细观察。由顶点延伸出来两线形成夹角,比如45度夹角在楷书当中常见,与之关联笔画的连和断就非常重要。线有斜度,其大小则常与水平、垂直方向的参照有关,所以说,对于书法中的任何线,以“界”的视角去观察,就可以把握得精准一些。

第二方面,关乎笔锋的运动过程。笔锋在平面的运动必然存在着速度变化,而所有速度在科学上是有数理方面的界定的。如同音乐当中的速度,很多歌曲都明确表示每分钟多少拍,这也就涉及书法与音乐中由速度产生的基本审美格调等相关话题,或者流畅,或者激昂,或者舒缓,或者奔放。另外,在速度的转换中,有渐慢、渐快、突快、骤停等变化,这些都可以用科学的数字来衡量。在笔锋的运动过程中,还包括圆转、翻折等更加复杂的运动。可以说,在关键的时间节点都有一定的速度制约。比如说,圆转之处的速度可以理解为即停即行、欲行还留,而翻折和方折则需要略微停顿。

在笔锋的运动过程中,还涉及笔锋的中侧问题。古人对于中锋和侧锋,以中锋为主调,刘熙载《艺概》云:“每作一画,必有中心,有外界。中心出于主锋,外界出于副毫。锋要始中终俱实,毫要上下左右皆齐。”这就阐明笔锋在运动过程当中,若要写出符合审美效果的形态,就要考虑中锋、侧锋以及与运动相结合等方面的问题。在临摹碑帖过程中,笔锋运动适当调节与转化,可以拓展“界”的相关内涵。康有为《广艺舟双楫》提到,“学书宜用九宫格,摹之当长肥加倍。尽其笔势而纵之。盖凡书经、刻石、摹拓,必有瘦损,加倍临之,乃仅得古人原书之意也”。由原碑帖转换到书者笔下之际,笔画要拓展其界,“长肥加倍”,在笔锋的运动过程中,要尽其笔势而纵之。这充分说明古人所阐述“界”之奥义,非常有助于我们对经典的深入理解。

当然,用笔之“界”,还应当考虑到纸、笔、墨三者相互生发等关联问题,比如对于水和墨的调节,会涉及墨与水的比例以及蘸墨与蘸水孰先孰后等。至于纸笔相谐,是软毫硬纸,还是硬毫软纸,所用纸张是几分生几分熟,笔是几分硬几分软,应当说都是有“界”的,关键看书者如何调节和把握。在执笔方面,如何确定执笔位置,对于不同书体而言,在保持稳定性的基础上,定会形成界点。《徐渭集》提到,“真书之管,其长不过四寸有奇,须以三寸居于指掌之上,只留一寸一二分著纸”,这是对如何写好真书而总结出来有关执笔位置的一个界线。


王羲之《快雪时晴帖》


王羲之《雨后帖》


二、空间之“界”

关于空间之“界”,我们可以具体深入到点画之间、字字之间以及作品之内的所有空间等。

在普通的视觉范围内,我们看到的仅仅是每个点画及其组合之形态,而点画之间艺术性的处理常常被形容为“疏可跑马,密不透风”。“跑马”之处、“透风”之处,这些都是无形的空间,但其与有形的笔画同等重要。那么,到底如何把握无形空间?这就关系到空间停匀的美学观。这不是简单的均匀,而是一种停匀之美。像篆书、隶书与楷书,正体书单字之内空间相对均匀,而行书和草书(尤其是草书),在点画的来往回环中,表现的空间则会有穿插繁复之美。以王铎草书为例,不管点画连带如何烦琐,都会处理成相对均匀的大小空间,所以说,王铎草书更加具备审美通则,对书中之“界”处理得非常巧妙,彰显了大气开张之美。

我们还会想到边框或界格对作品的影响。边框大致约定了单字外部轮廓所应占据的空间。古代书纸上的行格,“上下框为栏,直行为界”,那么在有栏、有界、有框的作品之内,可以认为是一个预先设定的界线。如此规整的处理,凸显出楷书、隶书、篆书等静态书体的雅致之美。当然,书家也可以用无框无格之纸写出相对规整的作品,这能够反映出书者对空间的把握能力。界格的存在,应该说具有一定的辅助之用,但也可能会限制书者的即兴发挥,总之要因人而异,因作品而定。

再者,空间之“界”涉及空间中的对比关系,也就是如何使空间对比达到和谐的问题。首先我们会想到在楷书结构当中运用一定法则,尤其是结构规律中的上紧下松等。如何体现出更好的美感?“黄金分割比”法则大致划定了笔画的分割界线。比如“天”“长”“木”等字,横画写在“黄金分割”处,就使这些字显得纵展,可以说中间的横画处理关乎对上下空间的分割之界,非常重要。而其他对比关系,比如疏密、主次、收放等,都要把握一个基本原则,那就是和谐,也可以称之为对立统一。比如上收下放、左收右放、先收后放等,一字之中总是要有收有放,以体现出一定程度的收放对比,在对比中力求和谐。

三、风格之“界”

前面所说的用笔、空间都可诉诸看得见的客观事物,都可以找出数理意义上的“界”。但对于书法的审美风格,这种相对比较抽象的范畴,只能用界限来论述。那么,风格如何去把握?如何在作品当中树立典型的个人风貌?这必然会涉及“界”的问题。

首先关乎各书体不同审美特质的凸显。宋曹《书法约言》云:“所谓行(书)者,即真书之少纵略,后简易相间而行,如云行水流,秾纤间出,非真非草,离方遁圆,乃楷隶之捷也。”关于行书的感觉,是在楷书基础上如何去进一步发挥,“少纵略”之“少”,本身就确定了一个界限,即不可过于放纵。一个“少”字就有了一个界限的简要表达。再比如吾丘衍《学古编》中论述:“小篆俗皆喜长,然不可太长。长无法。但以方楷一字半为度,一字为正体,半字为垂脚,岂不美哉!”通过借取楷书一字与半字的比例把握,体现出篆书书体结构的基本特征。这些都是可通过历代书法经典约略体会到的书体界限,兹不多言。

如何把握具有相对界限的风格,这就与“限”(也可理解为“度”)相关。比如可通过数字关系大致把握比例:“每书欲十迟五急,十曲五直,十藏五出,十起五伏,方可谓书。”(传王羲之《书论》)“十”与“五”,以2:1的比例,大致界定了“二王”行草书的风格。再比如,在张照《天瓶斋书画题跋》中提到“灵秀”风格的把握分寸,“然有一分灵,即带一分蠢,有一分秀,即带一分俗。灵而不蠢,秀而不俗,非既得笔墨外因缘,又尽笔墨之能事,其安能知之”。这就是说,如何把握“灵”和“蠢”的界限、如何把握“秀”和“俗”的界限,需要在日常的笔墨锤炼中不断体悟。

在书法风格的提炼上,古人多有论述,甚至有时为了能够强化这样的意识,在两者相较之间权衡并择取一端。姜夔《续书谱》提到:“与其工也宁拙,与其弱也宁劲,与其钝也宁速。然极须淘洗俗姿,则妙处自见矣。”姚孟起《字学臆参》云:“与其肥也,宁瘦。与其肆也,宁谨。”等等。拙与工、劲与弱、速与钝、瘦与肥、谨与肆,在这些相关联的风格之间,如何取舍,如何把握,可以说古人已经总结出很多可资借鉴的经验。

另外,需要注意的是,要重视风格“副作用”的问题。关于风格的界定与把握,一定要避免产生“副作用”,这在历代书论中多有提及。吴德旋《初月楼论书随笔》云:“书家贵下笔老重,所以救轻靡之病也。然一味苍辣,又是因药发病,要使秀处如铁,嫩处如金,方为用笔之妙。”可谓金针度人。周星莲《临池管见》提到用笔之法,“太轻则浮,太重则踬,到恰好处,直当得意。唐人妙处,正在不轻不重之间,重规叠矩,而仍以风神之笔出之”。可见,如何避免“副作用”,如何在临摹与创造当中去探究风格、把握风格甚至塑造风格,这些界限是非常值得关注的。

以上所论是从不同的角度来谈书法之“界”,实际上书法是有机的统一体,筋、骨、气、血、肉缺一不可,不能机械地分割。之所以拈出不同的界域或范畴,也是为了更好地凸显出它的完整性。在对书法所有细节的捕捉中,只有丝丝入扣进行思考研究,才能深入到经典之中。也只有如此,才能从经典之中走出。所谓的“界”本身是不可否认的一种存在,但并不能因“界”而割裂了书法中所有的联系,这是我们需要从总体上进行把握的基本立场。

大千世界,无一不“界”,又似齐一而无分别。“界”取决于观者的视野,基于对万事万物的整体观照。读读古诗当中的“夜沈沈,几条凉月,界破晴窗”(宋·詹玉),“无风到底尘埃尽,界破冰绡一片天”(宋·曾巩),“天阔随阳皆可去,未应为界限潇湘”(宋·胡长卿),一个“界”字,让我们对玄之又玄的书法有了更为清晰的观照,对天人合一更有了无限向往。界,无处不在,如影随形,又似只可意会,无法触摸。参透一“界”,万象融通,书法之道必当作如是观。